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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涛 | 海子不再是写作的一个前提了

姜涛 六点图书 2022-07-13


本文选自姜涛的新书《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当代诗的限度及可能》(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1月)辑二。 


海子离开这个世界,已将近20年了。在这个时候,一些有心的编者和出版者开始琢磨着要做点什么,我也先后接到几个约稿的电话,都是与海子有关。坦白地说,面对这样的稿约,我是有些踌躇的,虽然当年自己也是海子狂热的信徒之一,也曾为他的写作深深激励,但时间毕竟久了,好像该说的与不该说的话,也都被别人说尽了,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下笔。在海子离开的这20年里,中国诗歌乃至中国社会的变化,相信是生前的他难以想象的,他的写作与这个时代的“不可通约性”,也更明晰地显现出来。他的“神话”还在不断传诵,但对于大多数成熟的诗歌作者而言,海子不再是写作的一个前提了。或者说,他们不会像海子那样考虑问题、感受世界,他们面对的情感和经验,要局促得多,也要复杂得多,需要不断发明更多样的语言方式,才能予以有限的说明。

作为一个写诗的人,在这么多年里,我几乎不会主动想到海子,在一段时间里甚至还激烈地抗拒他的影响,在内心里认为当代诗歌的展开,已经不再与他有关。然而,作为大学里的一名教师,我又会常常面对一些神情憔悴的文学青年,依然造作但认真地倾吐他们对海子的热爱。我知道这种热爱,几乎是廉价的,不可能帮助他们写出更好的东西,也不意味着他们今后的生活,会一如既往地真挚、纯真,但我又知道这种热爱是需要尊重的,它或许构成了某种道路的起点,在多年之后回忆,还会抱有一份感恩的情怀。如今,在职业和写作中都困惑重重的我,何尝不是这样一个文学青年?

我记得最初接触海子的诗,大概是在1991年的春天,那时刚好有本杂志流到我手中,那一期是“海子、骆一禾专号”,登载了他们的诗、诗论,以及一批友人的回忆。随后,诗人西川又到我所在学校做了一次演讲,内容是关于海子的,我恰巧也去听了。那时的西川,还很年轻,但已颇具大师风范,站在讲台上口若悬河,让人觉得头顶仿佛有来自高空的气流吹过。他讲了海子,讲了骆一禾,也顺便讲了讲自己,宛若三位一体,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具体内容,已模糊不清了,但他提到的海子的两句诗,至今我还记忆犹新:一句出自《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献诗》——“牧羊人用雪白的羊群/填满飞机场周围的黑暗”;另一句忘了出处,大概是“高大女神的自行车”。当时西川连声说好,说能见出海子语言的天才,自己听着也觉得好,但究竟如何好,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觉得大气、新鲜,能如此从容地组合词语,所表达的一切如在目前,与此前所读朦胧诗完全不同。

这种最初的印象,其实一直伴随了我对海子的阅读。一方面,我也和所有那个年龄的人一样,为他诗中的激情所折服,也为他有关忧伤、幻想与挫败的表达而动容,但另一方面,我始终偏爱海子在写作中那种随随便便的从容感。海子的写作有教条的、严苛一面,在他的诗论中似乎有这样一句话:“诗歌是一场精神的大火,而不是修辞练习。”当时读后,内心并不真的佩服,觉着话说的爽利,但还是有些空洞。后来也和一个朋友私下交换过看法,他明确地指出:“大火”与“修辞”之间不存在简单的二元对立,这种更精致、更自由主义的看法,让我一下子释然。然而,在诗人的专断之外,海子实际上也是个修辞的高手,你能在他的句子中感觉到他的快乐,感觉到他的亢奋,感觉到作为诗人,他在表达痛苦的时候也无时不在享受着自己的语言能力。记得一句诗在朋友们当中最流行:“瞧,这个诗人/他比我本人还要幸福。”(《幸福一日致秋天的花椒树》)幸福在他那里,是很具体的,就是一个诗人在诗中感觉到的快乐与满足,它比世间的一切还要珍贵。

这种能力有时表现得非常顽皮、孩子气,洋溢着天真的气息,有时则是神经质的,完全脱离了意识的掌控。比如《春天,十个海子》大概是海子最后的作品,诗的下面还特意标出了写作时间:1989年3月14日凌晨3点—4点。诗的前三节,围绕十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展开,句法谨严,抒情满满。但到了最后一节,海子显然写累了,完全没了章法,东跳西跳,从谷物写到大风,最后突然收束在“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这完全是没头没脑的一句,他在质问谁呢?其实,也不难理解,在凌晨4点,北方的夜应该还是漆黑一团,但精疲力竭的诗人在恍惚中感到了“曙光”,在倾心于死亡的幻象中“曙光”当然是难以理喻的。海子的确是在乱写,但又真的准确、精警,天机峻利,又歪打正着。在这样的段落中,你总能读到写作中的诗人,他沉浸在语言中,词语也呼啸着擦过脸颊,引起更多词语的哗变。在我们的文学传统中,对于写作特殊状态的夸张,往往到了丧失分寸的地步,因而产生了种种神秘主义的写作哲学。出于一种反拨,当代诗人更多将写作理解成一种工作,一种可以由意识控制的“工作”。但被诗歌折磨过的人都知道,写作在不准确的意义上的确类似于竞技体育,需要身心的全面投入,需要某种亢奋,海子的诗就是这样,所谓“死亡的加速度”,可以理解为这种致命的写作强度。在很多时候,他完全是写“飞”了。在长诗《弥赛亚》的一段,他写到了“青春”,它以火的形式,从“天堂挂到大地和海水”,诗人高喊:“青春!蒙古!青春!”读到这里,我觉得很怪异,为什么在两个“青春”之间夹了一个“蒙古”,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蒙古虽然是海子热烈向往的远方之一种,但“蒙古”这个词本身所能产生的空漠联想,连同它的浑厚声音,在两个“青春”之间恰好也能完美激荡。

有意思的是,这种乱写的态度,并没有导致文体的粗鄙,文字的杂沓带来的恰恰是精巧、准确的风格。收入中学语文课本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以说是当代诗歌中传布最广的一首,但它的魅力究竟怎样产生,一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几年前,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尝试解释,他所使用的实际上是一整套最俗滥的日常语言,比如“从明天起,要怎样、怎样”,“有情人终成眷属”等等,这些习语一般被用来表示美好的生活意愿,常见于小女生的日记本和满大街的贺年卡片上,它们所代表的一个幸福平庸的“尘世”,恰好与一个诗人世俗生活的不可能构成反差。尤其是最后一段的“我只愿”三个字,类似于一个扭转身的动作,一下子让“我”从这个世界中分离出去了,一首诗在这里断开了,形成了我们每个人都会面对的悬崖。这种解释或许有点书生气,因为海子并不是按照现代主义的“陌生化”手法来写的,但它还是有一点道理的。这首沉痛的抒情诗歌,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乱写”的,没有遵从一般的抒情体式,拉杂写起,全是日常琐事,但笔笔惊人,实际上在语言风格和传达情绪之间有一种张力,表面上自然,但海子无意中调动了许多语言方式,也调动了我们潜在的情感。记得西川好像说过,海子有一种惊人的“文化的转化力”,他能够将诸多不相干的文化资源、语言资源都包容到自己的诗中,像个巨人一样吞噬一切。

在我的理解这种“转化力”所涉及的“文化”,在根本上与一般意义上的“文化”还有点不同。在诗歌中,夹杂穿插一些古往今来的文化片段,其实并不是什么高明的作风,对于海子诗中的一些所谓“文化”因素,我自己并不是太喜欢。比如经典之作《亚洲铜》,我就觉得不是他最好的作品,有点太“文化”了,把两只白鸽子,比喻成“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就多少显得做作。在我看来,海子的转化力,不只是表现在他对从东方到西方多种文明资源的援引上,更多的表现在他对不同质地、风格语言的自如组织上。如果仔细考察他的语言类型的话,你会发觉其实非常驳杂,在一般熟知的土、水、阳光等元素性语词之外,在他诗中还会经常出现的日常的、乡土的、哲学的、宗教的等多种语言。

……

文章的开头说到了感恩,可能有点矫情,其实想到海子,更多的还是某种艳羡和惭愧,他在语言方面展开的创造力,可能出于天分,但也和那个年代普遍的文化雄心有关。在这个意义上,我对“诗歌是一场精神的大火,而不是修辞练习”这句话的感受,如今又有点变化。“大火”与“修辞”虽然不构成对立,但海子不是在文学理论的层面上说这句话的,我更愿意理解为对诗人创造力的一种强调。而这种创造力不仅显现在那些宏大、空洞的诗歌抱负上,而且也渗透在微观的语言肌质中。在一个文化丧失自信的时代,这句话咂摸起来,其实仍然有朴素的教化意义。

……



推荐阅读




     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

 ——当代诗的限度及可能


姜涛 著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0年1月


如何读懂并写好一首诗?当代诗的抱负是什么?北大学者、批评家和诗人姜涛提出:所谓“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虽然能深入生活世界的肌理,但去结构、脱脉络的感受方式,会带来一种“稗史”的写作倾向。能否在与人文思潮的联动中,重新安排、强有力地想象“个人”,甚或决定了当代诗的前途可否长远。本书涉及多位现当代诗人,包括郭沫若、周作人、穆旦、柏桦、萧开愚、海子、张枣、陈超、西川、欧阳江河、臧棣、朱朱、哑石、余旸、马雁等,对于现当代诗的入门和写作,本书也会有提纲挈领的助益。


姜涛,1970年生,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领域为中国现代文学及20世纪中国新诗史。出版诗集《洞中一日》《鸟经》《好消息》《我们共同的美好生活》,学术及批评专著《公寓里的塔》《巴枯宁的手》《新诗集与中国新诗的发生》等,曾获“刘丽安诗歌奖”“全国优秀博士论文奖”“王瑶学术奖·青年优秀著作奖”“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蓝薇塔诗歌奖”“东荡子诗歌批评奖”“扬子江诗学奖·评论奖”等奖项。

本书目录

(上滑阅读更多内容)

辑一


“羞耻”之后又该如何“实务”

——读余旸《还乡》及近作  


当代诗中的“维米尔”

——谈朱朱的视觉及历史想象力  


当代诗的“笼子”与友人近作  


个人化历史想象力:

在当代精神史的构造中  


“历史想象力”如何可能:

几部长诗的阅读札记  



辑二


“混搭”现场与当代诗的文化公共性  


拉杂印象:“十年的变速器”之朽坏?

——为复刊后的《中国诗歌评论》而作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  


窗外的群山反倒像是观众  


浪漫主义、波西米亚“诗教”兼及文学“嫩仔”和“大叔”们  


“村里有个叔叔叫雷锋”  



辑三


一个诗人的内战“时感”  


《天狗》:狂躁又科学的“身体”想象  


从周作人的《小河》看早期新诗的政治性  


从“蝴蝶”、“天狗”说到当代诗的“笼子” 




附录


诗歌想象力与历史想象力

——西川《万寿》读后  


为“天问”搭一个词的脚手架?

——欧阳江河《凤凰》读后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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