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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锁关/朱鸿

黄堡书院
2024-09-24


金锁关

朱 鸿
关中向北的通道，大势在子午岭和黄龙山之间。洛河穿梭其谷，多少指引了人的往来。通道南端为金锁关，北端是延安。
黄土高原创造了无穷无尽的丘陵和沟壑，其疏松易塌，不利车战，也不利骑战。十世纪以前，这一带罕有规模巨大的征伐，原因大约就在丘陵与沟壑的阻挡。
不过也并非绝无烽火，公元291年，在马栏山就发生了一场攻守战。晋赵王司马伦是司马懿的九子，这一年官拜征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镇守关中。以其刑不公，赏不平，招致氐人和羌人的反叛。北地太守张损阵亡，别的吏卒也多殒身。张光任北地都尉，率百余人守卫马栏山北麓。氐人和羌人气焰嚣张，非除灭张光及其部属不可，包围了百余日。张光对士徒又安慰，又鼓励，并一再用计袭击。司马伦被征召回了洛阳，张光终于盼来晋梁王司马肜所遣征西将军索靖领兵支援，士徒无不悲泣。彼此协同抵抗，突破了包围，遂得以归长安。
建金锁关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大约在1127年以后，女真人欲得天下，北宋既亡，南宋甫立，这时候才产生了金锁关的意思。王庶时任鄜延经略使知延安府，节制陕西六路军马，奋力反击金兵劫掠关中。他是宋政府一位尽职尽责的人，见金兵离开关中，东行而去，遂令宋军驻扎神水峡，以断金兵再返关中之路。孙子曰：“兵者，诡道也。”确实如此，金军旋踵又回关中，以犯永兴军路，就是以关中为重的一个行政区划。我以为在神水峡以武力守卫，从而阻挡金兵的举措，孕育了筑金锁关的想法。
可惜之后二百余年间，关中先在女真人手上，后在蒙古人手上，设金锁关是没有意义的。
选一个隘口，造金锁关，当是在16世纪明世宗执政之际。虽然有长城，不过蒙古人还是会南侵，延安一带屡遭其寇。俺答汗是明蒙古土默特部的首领，其控制范围抵达长城，不仅以武力之威胁要求开放贸易，也觊觎关中的富饶。
张珩任陕西总督，主张修金锁关，以作防御。虽然营构金锁关是张珩的建议，不过他并无机会予以实施。
1546年，明世宗认为张珩对蒙古人的反击败多胜少，但他却以捷闻获得赏赐，属于欺罔，遂定罪谪戍。任延绥巡抚的张子立也以欺罔之故，谪戍边塞。
资料显示，置金锁关是1553年。
金锁关有城，以崖作垣，以岩为壁，夯土之墙颇少。其门有三，一在同官河西，一在搬转山或女回山南，柳林河北，一在搬转山东或女回山东，淌泥河西，皆以石砌。金锁关立有巡检司，属于部队的基层组织，不过其隶耀州。
尽管士徒守卫着金锁关，然而一旦有农民起义军进攻，它还是显出了自己的脆弱。1630年，一队起义军从宜君冲过来，破门入城，杀了巡检司的王廉。三年以后，张献忠率众克金锁关，激愤之中，放火烧城。

转瞬之间，清取代了明。也许康熙皇帝觉得金锁关作用不大，竟同意金锁关的守备驻耀州，似乎要撤销这个基层组织。果然，1677年或1678年，废金锁关。

明金锁关遗址只剩下了一些痕迹，它在陕西铜川金锁关镇。山是群山，路有三岔，谓之三岔道口。人不多，车也不多，不过车比人多。蝉鸣一声，更显金锁关之静。

夏天的阳光还不到酷热的程度，不过也需要觅阴处行了。街道宽有两车，左是店铺，右也是店铺，可惜十有九歇，冷冷清清。
从西安到这里，共用三个半小时，已经饿了。走进唯一开张的餐馆，在门口向里环顾，看到活动的人仅是老板和老板娘，他们正相互配合，分割其肉。老板娘拿着一块肉向老板的刀下推，老板抬起眼睛向门口略作扫描，便低头挥刀向肉，其肉遂裂。看起来难以进食，遂退出餐馆。因为还有别的选择，所以才敢退出，若当地独有这一爿餐馆，怎么也得吃！人就是这样，可上天，可入地。

我一边向铜川市金锁中学走，一边给冉老师打电话。他是朋友介绍的，教地理课，对铜川地域文化颇有研究，我希望他指示一下金锁关。他一笑便露出两排白牙，很是清新。
他引我走了几步，靠近三岔道口，便面向群山说：“三岔道口或三关口，就是这里。没有如此险峻的形势，不存在金锁关。”
他回头指着洒满阳光的街道说：“这条路从金锁关通西安。”又转身指着偏西北方向的一条路说：“它通宁夏和甘肃。”又摇足指着偏东北方向的一条路说：“它通延安。金锁关主要是对延安一带进行防御的，因为从延安一带过了黄河，就是山西，山西以北，就是冀州，幽燕之地。从宋到明，从10世纪到17世纪，北方对中原始终存在着一种压力。”
冉老师指着群山的几个高峰说：“靠北的这座山是女回山，也就是搬转山；靠东的这座山是马栏山；靠西的这座山是仲家山。三山雄峙，成为天堑，置一个金锁关非常合适。”
冉老师缓了一口气，才指着女回山下向南流的一条河说：“这是同官河，水并不大。它是由偏东的淌泥河和偏西的柳林河交汇而成的。相激之处，正是三关口，或是三岔道口。”
冉老师32岁，是铜川人。我感谢了，便凭着自己的兴趣寻寻觅觅了，他也返校开会了。

我上了马栏山，见林壑草丘，绿色酝酿着绿色，连绵不断，广袤无边，让人顿觉旷敞。鹰在白色的巉嶻一鸣，振翮而飞。没有陪伴，是一只孤独的鸟。我不禁想到了3世纪，北地都尉张光。他曾经在这里抗胡百余日，不亦壮乎！马栏山，也就是马兰山。
遥望女回山，无风无云，唯有深邃的可以使灵魂陷入的蓝。天蓝得厉害，仿佛宇宙融化了。
范喜良新婚之中，为衙役所抓，押他往边塞去修长城了。孟姜女思念丈夫，又怕他衣单受冷，乃至边塞见范郎。岂料丈夫死了，他的尸骸也埋进了长城。她悲痛不已，连嚎三天，竟哭倒了长城。白骨露出，累累而积。孟姜女设法认出自己的丈夫，用衣服包裹了范郎回家。到了梁山上，口干舌燥，哀苦之至，流下了泪水。真是神奇，泪水落到地上，黄壤渐湿，忽然化为清泉。
孟姜女喝了泉水，精神倍增，便继续回家。陕西宜君的哭泉镇，就是对她感天动地出现神奇之事的纪念。然而，秦始皇震怒，因为孟姜女哭倒了长城。一队衙役追踪而至，要缉拿她。她刚爬上一面坡，便看见几个衙役向她跑过来。很快就回家了，怎么能被抓呢？何况还有丈夫的尸骸。孟姜女猛地一扭，一座东西向的山便移成了南北向的山，那些衙役也都消失了。女回山或搬转山就是这样产生的，其中不仅蕴含着人民瑰丽的想象，也凝结着人民强大的意志。
铜川黄堡镇有孟家塬村，2018年6月7日，我尝到过这里。孟家塬田畴木茂，鸡在啄食，人谓孟姜女之故里。

实际上我一直在想宋的遭遇，觉得宋弱，宋悲惨，宋不幸。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是的，宋词，宋画，宋书，宋之理学，共同养育了一种高雅的精神。这种高雅的精神，甚至在日常的世俗生活中也有浓厚表现，从而俗不失之高，俗寓于雅，俗也有趣，俗也不俗，处处涵濡着一种文化修养，并使中国文化得以继续提升。遗憾宋缺乏强大有效的军事系统，遂不得不弱。
宋自其诞生之日起，便面临着北方的抢占、蚕食或吞并。北方寒冷，比不得中原和长江流域的土沃物阜，时和岁稔，也比不得宋的经济发达。这样，北方对宋的战争就难以避免。
辽是契丹人的权力机构，立于公元916年，早于宋。至公元979年，辽与宋以贸易摩擦，发生战争。打了几十年，终于和议，相约彼此为兄弟之国，宋为兄，辽为弟，不过兄向弟岁输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
1038年，党项人李元昊自谓皇帝，自号大夏，宋呼其为西夏。宋以边藩视党项权力机构，一旦李元昊独立，宋便兴师问罪，从而战争发生。断断续续，共有五次战争。然而还是会和议的，结果仍是宋予以西夏银、绢和茶。

宋与辽的冲突尚未结束，宋与西夏的冲突也尚未结束，当此之际，女真人的权力机构，金出现了。

女真人在10世纪附属于辽，1115年，其攻辽的黄龙府得胜，宣布为金。宋与辽竞争，金背叛了辽，那么宋跟金完全可以联合起来夹击其辽了。这符合逻辑，宋跟金也如此策划并行动，遂灭了辽。

果实如何分配，宋与金也有协商。辽亡以后，宋要收回以前所失的土地，就是收回为辽所窃取的土地。宋也不亏金，宋会将过去给辽的岁输银和绢转赠于金。然而金认为宋打辽的南京，今之北京西南一带，并没有得胜，不同意宋收回应该收回的土地。几经交涉，彼此相约：宋对金岁输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又别输一百万缗，派使者祝贺金主生日及正旦，设置贸易市场。金对宋交割燕京之地。
宋和金显然已经不睦，何况彼此之间还有其他麻烦。有一个张觉，是辽的官员，投降了金，不过又为辽工作，金欲逮捕他，但宋的燕山府却收留了张觉。虽然金终于讨之并处死了张觉，不过金对宋还是不满。燕人马植，就是一改姓名李良嗣，再赐得赵姓的赵良嗣，在代表宋和金讨论夹击辽的时候，曾经答应给金糗粮二十万斛。金索之，宋不许，金对宋又是不满。于是金就兵分两路进攻宋，包围了汴京。
依照故事，和议吧！这一次，宋给金的钱物更多，而且夺去了太原、中山和河间三镇，尤为屈辱的是，宋尊金为伯父，还要以宋的亲王为质。尽管苛刻至极，宋也咬牙接受了。

不料包围太原的金军，竟以宋金和议的规定为援例，提出非分要求，并使之合理化、合法化，实际上这是勒索。宋责金败盟，搁置和议，并令太原、中山和河间三镇固守，随之调兵驰援。金又以宋无信为由，再困汴京。宋钦宗往青城去和议，金军竟扣押了皇帝。接着，金劫掠了大量财富，掳去了宋徽宗、宋钦宗、赵氏皇族、妃嫔、朝臣及百工技师。此谓靖康之变或靖康之难！岳飞曰：“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靖康耻，指此事矣！
历史学家认为：宋徽宗和宋钦宗北囚，是北宋的结束；宋高宗南渡，是南宋的开始。
金存灭宋之心，遂在1127年出师陷中原，对宋高宗疯狂追逼。在这样的背景下，金将完颜娄室率众进攻陕西。金军从河中府，今之山西永济一带，急渡黄河。其受到宋军阻击，遂改变地点，从韩城踏冰而入，过了黄河，连占同州和华州，破潼关，突袭永兴军路。永兴军路这一宋的行政区划，大约东起今之河南三门峡，西至今之甘肃庆阳，南自今之陕西山阳，北到今之陕西吴起。完颜娄室陷永兴军路之后，得意洋洋，鼓行而西。
宋臣王庶为鄜延经略使知延安府，节制陕西六路军马。金军占领长安以后，宋的尚书户部侍郎钱盖，传檄王庶，令其兼领环庆兵和泾原兵，当然是给他更多的权力和责任。金军在长安抢夺一番，企图顺渭河而东。王庶发现金军车载马驮，走得慢，可以奇袭。他令环庆指挥王似和泾源指挥席贡出兵，可惜这两个人都不想受王庶节制，没有出兵。王似和席贡不从王庶之令，泾原统制曲端更不从王庶之令。
金军希望迅速陷延安府，便整合其部队，奔向鄜延路。王庶在坊州，今之陕西黄陵一带，获悉金军的去向，便收纳游勇，夜赴鄜延路，发奋遏止。不过金军颇为狡黠，并未直接进攻延安府。其先绕道丹州，今之陕西宜川，占领之后，接着再奔向鄜延路。此间，王庶命曲端至耀州会合，共同对付金军，然而曲端也没有来。王庶率兵赶到陕西甘泉一带的时候，金军已经陷延安府。
在这个时候，王庶考虑到金军再返关中的问题，遂令宋军毁桥，又指示刘延亮屯兵神水峡，以阻金军的归路。这个时候，大约是1129年。金锁关的理念，应该源于此。

从宜君流到金锁关的淌泥河就是神水峡。天兵带着七仙女回天宫，牛郎追赶，要留住自己的妻子。王母娘娘拦挡他，手一挥，作了一道虹。遮禁牛郎的虹化为水，便是神水峡，不知道何年何月，它俗成了淌泥河。
穿过一片树林，我看到了神水峡。我从此岸踩在石头上，跳到彼岸，又从彼岸踩在石头上，跳到此岸。神水不大，只是又细又薄的一绺，自高处向低处，曲曲折折地滑来，又滑去，上不见其头，下不见其尾。阳光灿烂，遂无明灭之幻。神水显然还清，在拐弯的地方一聚，形成一个潭，便见小小的鱼，黑色的，速游如纵。鱼能在黄土高原的边缘翔于神水，我真是诧异。
水流之处，全是石头。不是小石头，也不是大石头。石头卧在水下，水过石头，是遍布的水流。水流之处，是巨大的石头所构成的完整的河床。不知道水流了多少世纪，不知道过去的水究竟有多么深，多么急，总之，水已经磨损了石头，它坑坑凹凹，裂缝，窈陷，崩缺，有的发黑，有的发黄，极尽沧桑。
宋将刘延亮屯兵应该就在这一带，可惜十二年以后，金兵还是夺得了神水峡，并把宋与金的界线推到了淮水至散关一线：其南是南宋，其北是金。
神水峡在群山之中，对面就是女回山。在它坚硬的峭壁上，仍保存着陕西巡抚或别的什么人慨叹天堑的颂词和赞语。其辞当是石头的本色，即使风化了也会有一种美。不过今之高士用红漆涂饰了它，遂产生了脱颖而出的力量。
明的金锁关，还有几堵土墙耸立着。一截残垣断壁，几乎已经平于地面，并生长着杂草，不过它能证明这就是明金锁关。1553年的这些土墙，在山河之间、草木之中和日月之下，仍回荡着一种通过武力要求和平的强音。
1208年，南宋与金再二再三地进行了和议，结果是不仅追加了岁币，而且确定南宋与金的关系是南宋称金主为伯，金称南宋皇帝为侄。我必须指出：“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然而宋弱，还得忍。
不过北方以远，有蒙古人迅速崛起，这似乎是草原上一股新的风暴。西夏见势，便聪明地做了附属，终于投降，为蒙古人所亡。金已经霸道久了，蒙古人遂进攻金，夺得它的土地，包括它过去所夺得的宋的土地。宋和金曾经夹击辽，现在有了机会，宋和蒙古人又夹击金。不过风暴般的力量究竟是蒙古人的，遂在1234年灭了金。到1271年，忽必烈宣布元立。当此之际，宋就危险了。
虽然北宋已经嬗变为南宋了，元仍要独尊天下，不给南宋留下丝毫的空间。南宋也有英雄，并顽强抗战，誓死保卫南宋。遗憾南宋的皇帝一换再换，至1278年，登基的是6岁的赵昺，谓之宋末帝。元军不断进攻，南宋大臣不得不携宋末帝不断迁移。宋末帝逃到广东的崖山，元军也追到了广东的崖山。这里背靠峻岭，面向大海，皇祚闪闪烁烁。
南宋军和元军决战大海，厮杀激烈至极，而元军则占上风。1279年3曰19日，左丞相陆秀夫守护着宋末帝，坚决避免被元军掳去。怎么办呢？陆秀夫哭了，拜了拜幼主，便把黄金国玺系在腰上，背起7岁的宋末帝奋身一跃，跳入大海。此消息很快让大臣、将士和皇亲知道了，大约有几万人绝望而泣，也纷纷跳入大海，南宋亡。
宋弱，宋悲哀，宋不幸。宋的结局，我想一次，心疼一次，不知道已经心疼多少次了。
元的残酷统治，导致了红巾军起义，并在1368年推翻了它。明立，不过明也会亡的。
生存永远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命运由天掌握，然而奋斗是必须的。也许奋斗，天还会予以保佑。
二〇一九年元月二十一日草创

二〇二〇年五月十六日定稿，窄门堡

 原载《解放军文艺》2020年第10期

朱 鸿

朱鸿，陕西省作协副主席。发表作品数百篇，出书30余部，具代表性的有《西楼红叶》《夹缝中的历史》和《长安是中国的心》。著有散文集《朱鸿散文选》《爱之路》《关中踏梦》等。作品入选百种版本及中学语文教科书和高职语文教科书，曾获首届冰心散文奖和第二届老舍散文奖。


来源：朱鸿 新浪博客  黄堡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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