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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张承志、张炜、史铁生​

黄堡书院
2024-09-24



关于张承志、张炜、史铁生

王安忆 对话 张新颖

“我注意到张承志蛮晚的,但我很尊敬他”

张新颖(以下称张)同代作家里面,你比较看重谁?

王安忆(以下称王)我想张承志肯定是要说的。有个现象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就是张承志其实是比较晚,伤痕文学过去了,他是寻根的时候才出现的,就是八十年代——

张:不是,比如说他的《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就很早。我是1974年刚刚上小学,新时期文学大概是从七十年代末开始,我这个年龄的人,很少有像我读新时期文学读得这么完整的,刚刚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读文学,最早的就是报纸上登的《于无声处》,家里订《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什么的,那时候地方性的刊物都发很有影响的作品,像王蒙的《春之声》我都读过。张承志的《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黑骏马》,以前都得过全国奖。

王:不过我注意到他的时候已经蛮晚了,至少我也已经挺出名的了,所以那个时候我自己也是蛮骄傲的,觉得自己也有点资本了。他是1983年由《收获》的一个老编辑带到会议上来的,他也是在这个会上领奖,是领一个全国优秀小说奖吧,反正那是我们第一次交谈,我觉得他特别诚恳,而且他也很谦虚,当时我不知道他有那么好的成绩,所以我对他说话口气也蛮大的。他和我谈到他写的《北方的河》,就讲到《北方的河》里面的一个女性、一个女记者,他说,我对女性没有把握,他就这么和我谈的。当时我就觉得他是一个特别的理想主义者,而且你很不敢表态,因为你很容易就会流露出你对他的不理解。他说到这里面的男主角,没有名字,然后是这个女性对他的理解,以为他是这样一种人,其实不是,而是她根本不能够理解的一个人,他是这么和我解释《北方的河》的。有了这种谈话以后你就会有个很大的期待了。

张:以后你们的交流怎么样?

王:他不知道我是很尊敬他的,我真的是很尊敬他的,他的意见我非常重视。后来他到日本去了一段时间,那个时期他比较消沉,我给他寄卡,让人给他带酒,而且写信写得都蛮长的。他从日本回来过一次,我们在北京的玉渊潭公园见面,那次谈话谈得特别长,一整个下午,夏天漫长的下午,我就觉得特别放松,他也很放松,也不谈文学,就像普通的朋友在公园里面聊天。那个时候大家也不急急忙忙地写东西,变得很闲,多出了许多时间,使我们反而能正常地交流。自那以后我们的相处一直很顺利,也很积极。

一次在云南开会,我们有一天晚上在一起聊天,聊得非常广泛,我觉得他变得比以前温和得多。他说我现在再写《心灵史》的话,肯定会和那时候不同了,他说写《心灵史》的时候——这段话讲得很好,我把它记下来了——他说我们都是被那个时代惯坏了,他指的是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他说你看我们一个个多盛气凌人啊。他说他经常回忆那个时代,那个时代有正当的竞争,有很好的编辑。

他后来不大写小说了,写的都是散文。我觉得他,怎么讲,现在说这话不要紧了,他已经对我有免疫力了,不会再生误会。我觉得他太没有匠气了,太不像匠人了,而我是个匠人。就是他对做活这件事情太不满意了,他是个诗人,他一定要直抒胸臆,他一定要抒发情感。我觉得完全没有匠气的话很难做成活的呀,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后来写的散文写得非常好,有一篇散文叫《公社的青史》是我最喜欢的散文了。

“张承志的语言像在刀锋上走”

张:陈村的《走出大渡河》,和你们这个男子汉讨论有没有什么关系?

王:男子汉讨论基本上是来自《北方的河》,甚至来自张承志本人。《北方的河》塑造的男性是那么的魁伟,有力量,理想那么高。

张:而且他还是沉默的、不说话的人。

王:对,无论怎么接近他,都不能够理解他一点点。尤其是对女性的拒斥,这简直让天下女性绝望,他的魅力似乎专针对女性,可却偏偏不让女性了解。

张:对这部作品,当时我是很感动的,还是上高中的时候读到的。后来考上大学,坐火车,我背包里就放了两部队建设作品,一部是《北方的河》,一部是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北方的河》是1984年的,《你别无选择》是1985年的。1985年来上海上学,当时包里就放了这两部作品。

王:张承志也是个很有趣的人,他和他喜欢的人在一起就没脾气了。张炜和他关系很好,张炜就敢去撩他。他脾气很大,但是和张炜在一起就不大发脾气的,现在对我也不大发了,他也晓得我对他真的是没有一点恶意。有一个场面特别有意思,就是张炜说,其实啊张承志,你就像个大姑娘,很腼腆的。你看他的表情,他确是很腼腆的一个人。张承志说,你没看到我发脾气的样子。然后张炜就说,你发脾气还是个大姑娘。和这些同辈人相处,现在回想起来都蛮好的,首先都是很健康的,蛮纯洁的,也互相受益,也非常真挚。

张:张承志的语言有些特别。

他的语言呢,是一种很“做”的语言,就像在刀锋上走,“做”得好就好,“做”得不好啪的一下就掉下去了。“做”得不好的话就实在是造作,“做”得好的话,也实在是好。

张:他的作品,包括他的文字,和他学的专业有没有什么关系?

王:他曾经公开地讲,他学的是考古,就是历史,学了历史他好像积蓄了很多感情,这个专业已经容纳不下他的这么多感情。我觉得这么讲是对的,而且从某个角度来说,我也觉得他不是很适合考古,因为考古需要的是一种科学的严谨态度,他太浪漫了,他是个感情很泛滥的人,考古实际上太严格了,每一个东西都要反反复复地证明,而感情是无边无际的。

张:他对历史是有感情的,这也是比较特别的,因为很多作家对历史没有感情。

王:历史里面的诗意都被他攫取了。比如他学的民族史里面有迁徙,这个迁徙就能够展开很多想象;然后战争,这种东西就是能使人激情澎湃的。

张:你看他写的小说,不管是写新疆,还是蒙古草原,还是宁夏,他小说里面的那些人物,也不仅仅是人物那样的生活整体,总是会给你历史感的。他不是要写历史,但是就是给人这个感觉,这也是我觉得他特别的一个地方。

王:中国历史那么漫长,版图那么辽阔,时间和空间的含量都特别大,就特别能满足他的悲情。还有一点我觉得他比较宝贵的就是,对人民苦难的一种反应。

张:而且特别是对少数民族。

王:他在宁夏调查,准备写《心灵史》的时候,给房东带的礼物我们都不能想象。我们能够想象的不外是给他们带点糖果食物啊,最多带点被子、粮食,他买了头牛,六百块钱。他怀着很美好的感情讲房东家媳妇,将清苦的生活过得很有意境,比如面条,就会擀得又细又长,摆成一个十字,然后中间点一点红的辣椒油,就成一朵花了。

张:他真的是一个很独特的人。他不写小说也有点可惜。你说的那个很对的,就是他是一个诗人,他不是一个做活的人。

张炜身上最文学的东西就是诗意

张:你刚才说到张炜和张承志关系很好,你怎么看张炜呢?

王:谈到张炜,我觉得他写得最好的还是《九月寓言》。虽然你可以看出他很多地方是学《百年孤独》,但是学得好,它完整,他自己重新塑造了一个村庄。

张:当然这样理解会比较简单,可我觉得他身上有两种性质,一种是《九月寓言》这种,一种是《古船》那种。你看他有的时候讲话也是这样,很幽默的,这个时候你就觉得他特别可爱;到他绷紧的时候,是那种批评啊、愤怒啊。他一旦松弛下来,就特别有意思。

王:他身上最文学的东西,就是诗意,他也是一个抒情诗人。我特别喜欢他写那些果园里的、海边的小女孩。我和张炜说,我发现你写的小女孩,都是那种小小的、乖乖的、特别美好的女孩子。一旦他写到这种情形下,文笔也流利了,情绪也变得非常的轻松快乐。

《九月寓言》是他最好的小说,将他的诗情最大规模地表现出来,《外省书》也不错。《外省书》还是在《九月寓言》那个系统下面的。《外省书》里面,他要批判的东西太多,有个批判其实很好,可是似乎资源不足,很有意思的是关于“普通话”的批判,可惜没有充分表达。他很想把生活当中现实的细节诗意化,在《九月寓言》里做得非常自如,到《外省书》就做得有点生硬。但是无疑,他是我认为的正面的作家,有美好的情感。“美好的情感”这个话现在已经被批判得没什么价值了,可事实上作品的好和坏一定是这上面来见分晓的。

史铁生是那种思想很有光彩的人

张:还有什么人对你很重要呢?

王:史铁生。我说我第一次是在讲习所看见他,后来我上门去看他。我是非常勤快地往史铁生家去的,大概都超过了史铁生自己的预想。到他家去特别放松。

张:为什么要去呢?

王:首先他是一个不大方便出来的人,你要见他就要上门去,他有很严格的作息制度。我记得我第一次去吧,他父亲出来就挡我们,不让我们进,今天不是接见时间,这时候史铁生在里面大概听到我说话的口音了,他晓得我是从上海来的,他就给他爸爸一个暗号,敲敲玻璃窗,他爸爸就放我进去了。那时候冬天么,我就看史铁生的家里也没有暖气,烧的是炉子,他那时还没结婚,还没女朋友,穿得挺单薄的,我回到上海就给他织了件毛衣。

张:那是哪一年?应该是比较早的。

王:八十年代中期吧。我就觉得要讨好讨好他,从此以后他爸爸就不拦我了。他父亲连我叫什么名字都搞不清楚,只知道我是上海来的,给史铁生织毛衣的。有一次,我和史铁生还有他爸爸三个人在吃晚饭,那时刚好是奥运会,三个人就看奥运会,他们家的电视机破得不得了,必须要有一个可乐罐钉在上面,还要用手扶着它才有图像。

张:哦,那是1988年的时候。

王:1988年,吃饭时候,杨文意得了一个奖,正好从游泳池里钻出来,他爸爸就说你看她,和你名字一样。史铁生说人家叫王安忆,不是杨文意,名字都没搞清楚。他爸爸那个时候已经对我大开绿灯了。我爱上他家有很多原因:第一我觉得到他家去真的很放松;还有我就觉得与他个人的魅力很有关系,你渴望和一个人接触,这个人肯定是有魅力的。

张:什么魅力呢?

王:他是那种思想很有光彩的人。他也是可以谈话的,可是和他谈话要辛苦得多,他会进入一个玄思的世界,因为他是没有什么外部生活的,他的外部生活非常非常简单,所以你和他谈话很快就到形而上去了,你就跟着他形而上,很辛苦的,就像看他某些小说一样,但是很有乐趣,真的很有乐趣。像有的时候他讲一些比较现实的事情吧,倒觉得挺没意思的。

张:他是一个内心想事情的人,想得很多、很深。

王:2003年我到北京开政协会,我到北京第一天晚上就跑他们家去,一起出来吃晚饭,他突然之间要给我们讲笑话,这个笑话讲得又长又没味道,他就自己一个人在那笑,我们也不好意思不笑。我就觉得他讲一个比较现实的事情反而就很无味,但如果他要给你讲他的思想,就会讲得非常有意思。他有很多看法就和我们不一样,而且我觉得他所有的看法都是他自己思想的果实,不是说看哪本书啊,都是他自己挖掘出来的,他自己慢慢推理推出来的。他的思想和别人的那么不一样,但你晓得是他自己独立思想的结果,独立搞这种东西。

史铁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有的时候你和他在一起会觉得他很健康,觉得他很健全,你不觉得他有什么缺陷,他有一种思想上可以不断激发人的力量。史铁生就是一个偶像,你觉得不能和他有过多的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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