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业观察 | “文化的摆渡人”：资深图书翻译践行者梁本彬老师专访（上）

问题一：梁老师您好！很荣幸对您进行专访。据了解，您翻译了大量人文社科类书籍，在此过程中或多或少都会使用到机器翻译作为辅助，请问您是如何看待“MT+CAT+PE”这类协作模式在图书翻译中的作用呢？

翻译技术工具能否用于人文社科图书翻译？对这个话题大家应该不陌生，近些年有关这个问题，或许类似问题的探讨，已经非常丰富了。反对的人认为，译者在翻译人文社科图书时，需要足够的跨文化交际意识、语篇意识、创新意识等，以及由上述意识转变而成的诸多能力，才能让译文达到至高境界，这些都是机器翻译无法解决的，也是以翻译记忆技术为内核的计算机辅助翻译工具无法胜任的。

此外，在论证机器翻译等翻译技术无法胜任人文社科资料翻译的过程中，经常使用诗歌、修辞手法等文化载荷很重的文本作为案例，最终表明翻译技术无法超越人工译者。其实，翻译技术的功能是多方面的，提高翻译效率、助力改善翻译质量、优化翻译管理流程是翻译技术的初衷，在具体实践中也确实发挥了上述优势。翻译记忆不仅仅能用于句子层面的语料复用，术语管理也是非常重要的内容之一。

以文史图书翻译为例吧。我翻译过的十余部文史图书中，每本书的术语都有上千条，如果没有翻译工具的辅助，要保障术语的一致性是非常具有挑战性的。现在翻译图书不是在理想的时间状态下进行，而是在时间有限的情况下多人协作完成。对带领MTI进行翻译实践的教师而言，翻译技术所发挥的作用尤其值得关注，不仅能提升翻译质量和效率，便于翻译协作管理，还能为教学保留翻译案例素材。将强大的机器翻译MT与计算机辅助工具CAT结合，最后由人工译者审校，这种模式能充分发挥MT的速度优势、CAT的翻译管理优势、PE的人工译者精准优势，无论是独自翻译，还是多人协作翻译，质量和效率都处在可控范围之内。

对于翻译质量要求很高的图书翻译而言，该模式能发挥巨大的作用。其实结合翻译技术手段的图书翻译模式，不过是适应AI时代语言技术发展趋势的自然之举，也是技术思维的一种表现形式，即充分利用现有技术工具，以解决翻译中的实际问题为出发点，就能有效避免陷入人文资料与技术资料的二元对立，方能无拘无束地思考翻译技术所能提供的解决方案，而不仅仅是限于某种固定模式。

问题二： 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技术如何为译者提高工作效率？

GPT上线以后，我算是较早使用它来解决翻译问题的用户之一，我用前些年做过的很多文史图书案例对其进行过测试，发现GPT确实比一些神经机器翻译引擎翻译效果更好。就GPT的翻译效果而言，不少专注于翻译技术教学与研究的学者已经做了相当深入而且精彩的论述，而相对于NMT而言，GPT最大的亮点应该是它允许使用者对其术语进行干预，同时还具备与用户互动交互，并不断根据提示修正译文输出的能力。

这些方面的案例很多，愿意阅读此文的读者朋友，应该大部分都做过测试，这方面大家的发言权是差不多的。我在使用GPT的过程中，发现GPT除了提供大家都知道的帮助之外，还能提供很多辅助信息，能缩小信息检索范围，提高搜索速度和准确性。这里举一个例子说明。

原文：

In February 1938, the Chautemps government granted married women legal and financial independence: they had been dependent on their husbands to open bank accounts, enrol in university, or implement decisions involving family finances. The government also repealed the infamous provision of Article 213 of the Code that ‘The husband owes protection to his wife, the wife obedience to the husband’, though it did not repeal the provision that the husband remained ‘head of the household’ with ‘the right to choose the household’s place of residence’.

这种面向普通读者的文史图书有个非常明显的特征，就是背景信息和术语往往给得非常简略，指代也不甚清晰，对译者和译入语读者都构成较大的挑战。原文举例说明法国女性的地位在提高，并且提到了法国之前的某部法典中的规定。无论是译者，还是读者，应该都想弄明白，这部法典到底是啥，竟然还规定妻子必须服从丈夫。在中国读者的印象里，法国女性地位是很高的，而这部法典却没有印证这种判断。具体是什么法典呢？如果不了解法国这段历史，要到网上搜索，连关键词都不好确定，非要耗费较多精力才行。而有了GPT之后，我们可以让它帮忙检索，并给予简单的指令，让它快速确定这部法案的大致情况，随后再精准搜索，大幅节省了时间。下面是在互动中得到的GPT译文。

根据法国的情况，翻译下面的句子

GPT: 1938年2月，肖当政府承认已婚妇女在法律和财务上独立：她们不再需要依赖丈夫才能开设银行账户、参加大学或决定家庭财务方面的事宜。政府还废除了法典第213条中“丈夫对妻子负责保护，妻子对丈夫负责服从”的臭名昭著的规定，虽然它没有废除丈夫仍然是“家庭主要负责人”并有“选择家庭住所的权利”的规定。

什么法典

GPT: 这里指的是法国民法典，即法国的《民法典》。该法典于1804年制定，并一直是法国民法的基础法律文本之一。

明确法典的具体名称，重新翻译

GPT: 1938年2月，肖当政府授予已婚妇女法律和财务独立的权利，不再需要依赖丈夫才能开设银行账户、参加大学或做出家庭财务决策。政府还废除了《民法典》213条中“丈夫对妻子负责保护，妻子对丈夫负责服从”的臭名昭著的规定，但没有废除丈夫仍然是“家庭负责人”，并拥有“选择家庭住所”的权利这一规定。

根据GPT提供的线索，我迅速确定了这部法典的具体所指，并在网上找到了中文的权威译文，快速了解这部法典相关条款内容之后，翻译的准确性大为提高，读者的阅读体验也有所增强。最后笔者审定的译文如下：

1938年2月，肖当政府授予已婚妇女在法律和经济上的独立地位；在此之前，已婚妇女无论是开立银行账户、上大学，还是执行涉及家庭财务的决定，都得依靠丈夫。政府还废除了《法国民法典》第213条中那些臭名昭著的规定，即“丈夫有保护妻子的义务，妻子有服从丈夫的义务”，但没有废除丈夫仍然是“户主”并“有权选择家庭居住地”的规定。

此外，对于那些表达很少见的句子，也可以像英语专业精读教师给学生提问的方式，让它把复杂句子的内容用简单的英语表达出来，方便理解。在翻译的过程中，只要能理解，表达就不是特别费事的事情。

问题三：您发起成立的云彬翻译社区已经成功组织国内数百位师生，为数十家出版机构翻译图书500余册。在您看来，图书翻译项目与MTI教育的产学融合对MTI人才培养有何促进作用？

其实，通过阅读翻译优秀的外文图书来提高外语水平，一直是我国高校外语教学的优秀传统。很多外语学者都肯定过图书翻译对于提升外语水平和翻译水平的作用。如穆雷老师在论文中谈到，MTI学生翻译出版的译著是其最重要的翻译实践成果，也是衡量MTI院校办学效果的重要指标。2020年，我在问卷星里设计了一份问卷，调查翻译过图书的MTI同学对图书翻译的看法，共收到近400份问卷，80%多的受访者表示，图书翻译有助于提升自己多方面的能力，包括双语能力、语言外能力、翻译专业知识能力、工具能力、策略能力、心理生理要素等。在开放性问题中，同学们给予了非常丰富的回答，涉及到图书的各个方面，如图书翻译趣味性更强，结构更完整，语言质量更高，出版物带来的成就感，评奖学金有用，扩展自己的知识面，积累翻译成果等。

图书自身及其翻译的特征，使得图书翻译的价值更为巨大。在NMT和GPT日益强大的背景之下，图书翻译对于提升MTI学生的能力显得更为必要。和那些程式化水平很高的应用文本相比，图书翻译的创造性要求更多，MTI同学在翻译图书的过程中，由于机器翻译可以提供的辅助有限，迫使自己回归传统的翻译能力，并在此过程中真切提升自己的翻译能力。而这种翻译能力恰恰是保证人工译者优于机器翻译的基础。

在文史图书中，常常出现史实错误的情况，译者必须具备过硬的背景知识和检索能力，否则无法对原文纠错；原文信息不足的，译者必须添加必要的译者注，从而减轻读者的阅读认知载荷，增加译文流畅度；原文中的经典文献，可能涉及到引用已有的权威译本，或者需要回译成汉语典籍中的句子。这些都是机器翻译无法胜任的。

此外，翻译本质上是一种选择的艺术，而人文社科图书中，涉及到大量的伦理、道德、价值观、出版政策方面的考量，译者必须具备较强的翻译综合能力，才能进行合理的取舍，选择恰当的词句等。如colony一词在英语里的感情色彩和中文“殖民地”的感情色彩是不一样的。如果遇到 Vietnam used to be a colony of ancient China，这样的句子，就不能按字面意思简单翻译，译者必须多方面综合考虑，包括历史上的朝贡体系等，否则就要犯错误。再比如英语表述中的Nazi leader，GPT和NMT都翻译成“纳粹领导人”，这种表述在汉语中显然不符合我们的价值观，译者通过价值和情感思考之后，必然会翻译成“纳粹头目”。如果译者缺乏这些方面的能力，尤其是在中国传统文化外译的过程中，译者的能力必然遭到质疑，被GPT打败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综上所述，人文社科图书翻译更能锻炼到NMT和GPT不具备的翻译能力，同时也能从社会资本上给予译者更多的回报，无论对于MTI院校，还是对于MTI师生，都益处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