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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自然的良善——走出历史“隐情”的幽窄迷径 | 读《普罗塔戈拉》

华夏出版社 经典与解释 2022-01-09

2019/05/23


编者按


今天,小编的朋友圈被刘小枫老师《历史中的隐情》点击蓝字阅读)一文刷屏了。文章从当年《读书》杂志的一些“隐情”开始讲故事,主要的故事围绕电视剧《风车》展开。小编飞快读完,剧中人物不多,剧情也不复杂——不知怎么搞的,现在总是不自觉地言必称某作品是一部戏剧——读完后,脑子里出现一对词:历史隐情与自然的良善。小编斗胆揣测,作者似乎想要领人走出历史隐情的幽窄迷径,让人多关心“良善”这位就在身边却备受冷落的朋友。

他在文中说:“《风车》让我看到,在那段史无前例的历史中,自然的良善在某些性情的人身上尽管相当脆弱,但也令人难忘地坚韧,让我感动。”他借清华女生说:“与其一门心思挖掘历史中的隐情,不如关注历史中经受住磨砺的优异个体品质,这才是今天的我们值得看重的。”他借目光殷切的老太太说:“在那个为了‘大治’而‘大乱’的年代,即便世间恶相呈现太多,心地善良的人仍然是多数。”

这位目光殷切的老太太还说了一句关键的话:“艺术首先是一种技艺能力,包括细腻的感觉和表达感觉的技能,但这与性情的伦理品质的高与低是两回事,人们往往很难分辨作为技艺能力的艺术感和作为性情品质的艺术感的差异。”

《风车》既触及了普通人的德性,也涉及了艺术的德性。这让我想到柏拉图最具戏剧性的作品《普罗塔戈拉》。刘小枫老师曾就这部作品写道:“任何时代都不乏对智识有爱欲的年轻人,但并非任何时代的年轻人都会遇到智术师式的启蒙……苏格拉底挺身挡在了智术师与年轻的爱欲之间。”苏格拉底就是用生命保护年轻人良善品性的人。


在此摘录《普罗塔戈拉》(附施特劳斯疏),作为对《历史中的隐情》遥远的呼应。(点击蓝字阅读上集

前情



提要

一个名叫希珀克拉底的雅典年轻人听说闻名遐迩的智术师普罗塔戈拉到了雅典,激动不已,一大早敲开苏格拉底的门,要苏格拉底引荐他做普罗塔戈拉的学生。

苏格拉底责备希珀克拉底鲁莽,还不认识普罗塔戈拉是怎样的人就冒失地决定把自己的灵魂托付给这人。

于是,苏格拉底陪同希珀克拉底前往普罗塔戈拉下榻处,见到了普罗塔戈拉。普罗塔戈拉就像俄耳甫斯,用声音迷住了在场者,这些人就在对这声音的痴迷中紧随着他。苏格拉底替希珀克拉底求问,普罗塔戈拉欣然同意,打算当着另外两位智术师普罗狄科和希琵阿斯及在场者炫示一番。


一 普罗塔戈拉如何论民主德性

原书注释为脚注。此处为方便排版,将注释并入行文,

本书注释的丰富性、注释对理解原文的启发性也可见一斑。


我们大家坐到一起后,普罗塔戈拉说:“现在,苏格拉底,既然都在这里了,请你[e5]把刚才关于这年轻人对我说的话再说一遍。”

[318a]于是我说:“普罗塔戈拉,我为这事的开头本身是这样的,也就是说,我为何而来。这不,这希珀克拉底正欲求要跟你当学生。他说他乐于了解,要是跟你在一起,自己会有怎样的结果。我们[a5]的说法就这样。”([施疏]苏格拉底没有再提到希珀克拉底的天性和出身,尤其重要的是,没有再提希珀克拉底要做政治人的热望。苏格拉底与希珀克拉底单独谈话时,希珀克拉底的愿望含糊不清,随后的两次是苏格拉底在替希珀克拉底表达。但是,苏格拉底的这两次替代表达的说法不同:对普罗塔戈拉说的是,希珀克拉底想要成为政治上有作为的人,现在对所有人说的是,他想要成为一般意义上的智识人。于是,普罗塔戈拉一拨人记得的是成为治邦者的问题,希琵阿斯和普罗狄科及其追随者们听到的是成为智术师的问题。由于普罗塔戈拉将要回答的是前一个问题,成为治邦者的问题就隐藏在成为智术师的问题之中了。

逮着这当儿普罗塔戈拉就说:“年轻人啊,要是你与我在一起,那么,你与我在一起一天,回家时就会变得更好,接下来的一天同样如此,每天都会不断朝更好长进。”


普罗塔戈拉的承诺

[318b]我听了[这话]就说:“普罗塔戈拉,你说的一点儿都不让人惊讶,倒是看似如此。毕竟,即便是你这把年岁和这样有智慧的人,倘若有谁教你什么你恰好不知道的东西,你也会变得更好。别这样子[回答],([施疏]普罗塔戈拉的话是对希珀克拉底说的,希珀克拉底显然没有能力与普罗塔戈拉直接展开对话式讨论,接下来必然是普罗塔戈拉对希珀克拉底来一番训话。苏格拉底马上作出反击,不让希珀克拉底处于无力承受的处境,他以挑战口吻说普罗塔戈拉的回答没有切题。)[b5]而是像这样:假若这希珀克拉底忽然改变欲求,转而欲求做赫拉克勒亚人宙克希珀斯的学生,(公元前5世纪最知名的希腊画家之一,柏拉图把他的作品当作模仿艺术的典范,参见《王制》卷十。)而这个年轻人这会儿刚刚抵达村社,希珀克拉底就来找他,就像眼下来找[318c]你,听他说了那些与从你这儿听到的完全相同的说法:做宙克希珀斯的学生,他将一天天变好,一天天长进。假若希珀克拉底进一步问他:‘为什么你说我将会变好,我会朝向什么长进?’宙克希珀斯会对他说,朝向绘画术。又假若希珀克拉底去做[c5]忒拜人俄尔塔戈拉斯的学生,(俄尔塔戈拉斯是aulos[簧管]演奏高手,aulos是一种含簧片的竖着吹奏的乐器。)听他讲了那些与从你这里听到的完全相同的说法,他会进一步问,做这人的学生会朝什么一天天变好?俄尔塔戈拉斯会说,吹簧管啊。就这样子,你也告诉这年轻人,还有我,既然[318d]我在替他问:这希珀克拉底做普罗塔戈拉的学生,只要做一天他的学生,离开时都会变得更好,以后每天都会这样子朝什么[变好],普罗塔戈拉,为了什么长进?”

[d5]普罗塔戈拉听了我这番话后说:“你问得漂亮哦,苏格拉底,我呢,当然乐意回答这些问得漂亮的人。好吧,希珀克拉底来我这儿,不会遭受像做别的智术师的学生会遭受的那些事情。也就是说,别的智术师摧残年轻人。因为,年轻人[318e]刚刚逃脱种种技艺,这些智术师违背年轻人的意愿,又逼着把他们领进种种技艺,教什么算术以及天文、几何、音乐——”这时,他瞟了希琵阿斯一眼。“来我这里呢,他将学到[e5]的不过是他来这儿为了要学的东西。要学的是持家方面的善谋,(“善谋”指提出好的政治建议的能力,在城邦治理方面善于出主意。[译按]西文译本通常译作prudence,施特劳斯建议译作welladvisedness。)亦即自己如何最好地齐家,[319a]以及城邦事务方面的善谋,亦即如何在城邦事务方面最有能耐地行事和说话。”([施疏]普罗塔戈拉没有说从他那里学习以最佳方式治国,这意味着,如果善谋是用于治国的智慧,那么,所谓以最佳方式管理自己的家指的其实不是齐家,而是一种治国。换言之,普罗塔戈拉说的不是齐家与治国的差别,而是两种治国方式的差别:以齐家方式治国还是以别的方式治国。以齐家方式治国即一人当家做主(所谓父权制),延伸到国家就是君主制,相应的治国术就是王政术。民主政治取消了王权,也就取消了一家之主的治国方式,治国术就变成了“最有能耐地办事和说话”,这叫做“治邦术”。


苏格拉底对民主政治的困惑

“那么,”我于是说,“我跟得上你的理路吗?你对我说的似乎是治邦术,而且许诺造就[a5]好城邦民?”(在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培养治邦者与培养好公民没有很明显的区别,因为当时是民主制,每个成年男性公民都直接参加公民大会,通过投票直接参与政治事务。[施疏]如果通常把《普罗塔戈拉》视为柏拉图早期对话的看法是真的,那么,这里也许就是“治邦术”这个术语在柏拉图那里第一次出现的地方。苏格拉底仅仅提到治国,没有提齐家。如果普罗塔戈拉把齐家与治国并举的说法暗含王政术,那么,在雅典民主政体的处境中,这当然就是政治不正确。从而,苏格拉底的如此说法也许是在帮普罗塔戈拉避开危险,同时提醒他说话要小心。

“没错,苏格拉底,”他说,“我承诺的正是这个承诺。”

“要是你的确做成了的话,”我说,“你做成的这工艺品漂亮呃。当然,对你啊,我可没的说,除了说出我的真实想法。([施疏]苏格拉底真的对普罗塔戈拉很坦率吗?苏格拉底在这里并没有说出自己与希珀克拉底单独谈时对智术师们的看法,但他说给那群无名的朋友们听了。苏格拉底的“坦率”也可以理解为:不说自己并不想说的,而非说自己想说的。)[a10]毕竟,普罗塔戈拉,我一直以为这[治邦术]没法教。[319b]可对你这话,我兴许又不得不相信。不过,在哪一点上我觉得这[治邦术]不可教,不可由人们提供给人们,我还是说出来才对。毕竟,我,还有其他希腊人会说,雅典人是有智慧的人。([施疏]苏格拉底说雅典人有“智慧”,而非说有“治邦术”。这意味着,雅典人并不把治邦术看作是一种技艺,从而是不可传授的,政治智慧这东西源于雅典人这个政治共同体。这种说法实际上区分了政治智慧与治邦术。事实上,如此区分在今天仍然有效。普罗塔戈拉提出的治邦术可以说就是如今的政治学专业的滥觞,他要培养的是政治学专家。苏格拉底的区分意味着,这类专家即便非常熟知政治事务,也不等于他们有政治智慧。)[b5]我看啊,每当我们聚在一起开大会,倘若城邦必须解决的涉及城建,就招集建筑师们来商议建造方面的事情;倘若必须解决的涉及造船,就招集船匠;其他所有事情也这样,这些事情[319c]被认为是可习得和可教的。要是有谁也要插进来给雅典人出主意,而他们却并不认为他是个有专长的能匠,那么,就算这人仪表堂堂、腰缠万贯、门第很高,雅典人也不会接受,([施疏]门第是贵族政体传统,财富与此相关。这意味着,政治智慧需要靠某些条件来供养——其实,即便在民主政体中,财富也是重要的议政资格要素,哪怕并非法律上规定的要素。)反倒会讥笑、[c5]起哄,这插嘴的家伙不是被轰、灰溜溜走人,就是大会纠察奉城邦民大会主席团之命把他拽走或撵出去。([施疏]阿里斯托芬的《阿卡奈人》一开场就是一个神神颠颠的家伙自称“不死的神”,要求在公民大会上发言,会议主持人马上喊“纠察”来拖人(行54)。这种情形并非如苏格拉底所说,发生在讨论与城邦政治不相干的日常事务的时候,而恰恰是发生在谈论政治事务的时候。鉴于听苏格拉底这样子讲的人是雅典人,他们清楚开公民大会的情形,因此,苏格拉底这样说就显得是在搞笑或者别有用意。)涉及被认为属于技艺的事情时,他们就这样子解决。不过,一旦必须考虑的事情涉及[319d]城邦治理,那么,一个木匠儿也会站起来就这类事情为雅典人建言。同样,铁匠、鞋匠、商贾、水手,富人也好穷人也罢,出生贵贱统统不论,任谁都一样,([施疏]这表明雅典民主政体以平等的政治权利为基础,不存在政治权威。由于这里的基本戏剧场景是在对雅典朋友讲述,可以设想,苏格拉底不可能直接说雅典民主政体不好的话。)没任何人会因此像[d5]先前那种情形那样[出来]呵斥:谁谁谁压根儿就没从什么地方学过,从未拜过师,居然就来出主意。显然,雅典人并不认为这[治邦术]是可教的。([施疏]雅典没有所谓的政治家,是因为每个雅典公民都以为自己是政治家。一个不懂行的人没法判断某个行当的事情,雅典人在政治问题上不要求懂行,意味着在雅典人看来,政治不是一个行当,而是所有城邦人的事务,因此雅典人不需要政治方面的专家——这样的观点就是民主政治的观点。政治固然不是一个行当,而是关涉共同体所有人的生活的事务,但问题在于,在政治方面,是否每个公民都堪称天生就有政治智慧,以至于谁都可以对政治问题发言,甚至作出决断。苏格拉底以公民大会为例来证明雅典人有智慧,其实是反讽,因为,雅典人的民主政治预设的前提是,每个雅典人都有政治智慧,实际上并非如此——这里的场景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那么多的青年男子和有抱负的青年在向智术师们追求智慧。

“不仅涉及这城邦的[319e]共同事务时是这样,在常人事务上也如此:即便我们最智慧、最优秀的城邦民,也没法把自己具有的德性传授给其他人。比方说伯利克勒斯吧——这两位年轻人的父亲,(伯利克勒斯的两个儿子帕拉罗斯(Paralos)和克桑提珀斯(Xanthippos)当时都在场——两人后来前后相差八天死于公元前429年的瘟疫,当时伯罗奔半岛战争刚刚爆发。)他教育儿子们时,就从老师那里学到的东西而言,他既[教得]好又得法,[320a]但就他本人是个智慧人而言,他却既没有亲自教育他们,也没把他们交托给谁[去受教],而是放他们随意到处找草儿吃,除非他们会自个儿磕磕绊绊地在哪儿撞上德性。然而,要是你愿意的话,说克莱尼阿斯吧——这儿这位阿尔喀比亚德的弟弟,[a5]他的监护人同样是这伯利克勒斯。由于生怕克莱尼阿斯会被阿尔喀比亚德带坏,伯利克勒斯把克莱尼阿斯从阿尔喀比亚德那里拽开,放到阿里弗隆家,(阿里弗隆是伯利克勒斯的兄弟。阿尔喀比亚德的父亲死于公元前446年的Coronee战争,当时阿尔喀比亚德只有4岁。他和弟弟克莱尼阿斯一起被托付给近亲伯利克勒斯。)在那里教育他。可是,还不到半年,[320b]伯利克勒斯就把克莱尼阿斯送回给阿尔喀比亚德,因为他对克莱尼阿斯毫无办法。([施疏]按苏格拉底的说法,伯利克勒斯作为父亲不像个父亲,不关心自己儿子的品德教育。换言之,伯利克勒斯在齐家方面没有表现出政治上的“卓越”。由此也许可以理解,为何苏格拉底说到他时没有用到“治邦”一词。苏格拉底为什么要以伯利克勒斯为例?因为普罗塔戈拉是伯利克勒斯的熟人。因此,这里暗示普罗塔戈拉的观点与雅典民主政治有某种内在关联。)我还可以给你讲一堆别的人,虽然他们本人都好,却绝对没法把任何人造就得更好,不管亲戚还是外人。所以,我呢,普罗塔戈拉啊,见到这些,才不认为[b5]德性可教。不过,听你说过这番话,我动摇了,而且以为你说出了点儿什么,因为我想到你见多识广,自己还富有创见。所以,要是你能给我们更为清楚地揭示[320c]这[治邦的]德性可教,就别吝啬,揭示一下吧。”([施疏]整篇对话的实质性论题从这里开始——苏格拉底的说法明显针对普罗塔戈拉的得意提出挑战,从而为随后普罗塔戈拉要讲的神话预设了题目,聪明的普罗塔戈拉也明白苏格拉底的挑战所在,力图作出回击。为了对把握普罗塔戈拉会朝何种方向作出回答有所准备,我们不妨区分三种可能的情形:第一,政治智慧可遇而不可求,技艺也无法企达,因此没有这方面的专家,因为政治智慧没法教。第二,政治智慧可求得,但需要特别培育,因此政治智慧可教,从而有政治方面的专家,他们掌握政治智慧。第三,政治智慧是人与生俱来就有的东西,因此不需要专家,人人天生有资质掌握这样的智慧,成为政治家(治邦者)——民主政体的参政原则就基于这样的假设。

“不会的,苏格拉底,”他说,“我不会吝啬。不过,我是该像老人给年轻人讲故事那样来给你们揭示呢,还是一步步论述?”

[c5]坐在旁边的众人于是回答他说,他不妨按自己愿意的那样来揭示。“那么,”他说,“我觉得给你们讲故事更优雅。([施疏]普罗塔戈拉选择讲故事,首先为的是在场的年轻人。更重要的是,选择讲故事等于选择隐藏自己或者保护自己的方式。这表明,普罗塔戈拉从与苏格拉底的谈话中已经学到了一点儿东西。


接下来的事……

接着,普罗塔戈拉开始讲普罗米修斯的神话。

往下读,我们会见识这位智术师的大胆,可能一不小心就会让我们掉进陷阱。

用施特劳斯的话说:普罗塔戈拉起初明确说,他要讲的是一个神话[故事],但我们不可忘记,实际上并非普罗塔戈拉直接在说,而是苏格拉底在转述。通过这个虚拟的故事,柏拉图让我们看到袒露出来的普罗塔戈拉的灵魂:这个灵魂对技艺入迷,他的爱欲指向才智本身,而且大胆勇为。普罗塔戈拉讲的这个神话[故事]涉及的是人类共同体的生活方式(政治生活),神话涉及的是人类很难拥有知识的事情——人类共同体的生活方式恰恰不属于这类事情,我们的祖先已经拥有了这方面的知识,并通过独特的形式传给了我们,这就是古老的神话[故事]。普罗塔戈拉重新讲人的政治生活诞生的神话[故事],意在重新给人的政治生活方式下定义,从而具有启蒙性质。所谓启蒙,在这位智术师那里,其含义就是:让人懂得自己可以变得像诸神那样有能耐。


继续阅读,请参原书。

普罗塔戈拉

[古希腊] 柏拉图 著

[美] 施特劳斯 疏

刘小枫 译

华夏出版社,201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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